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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天底下最不可能是母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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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天底下最不可能是母女

昆侖山雖處於苦寒之地,昆侖派內部的建築卻是修得雕梁畫棟,與攀月山上的羅浮宮風格極為相似,一看便是一派相承的,頗有些閬苑仙宮的意味。

靠近掌門住處的地方有一處望仙臺,此處四下無人,前山的賓客也不會跑到這裏來,臺上只伶仃站著兩個人。

郁霜衣離開了會客堂後便徑直往這邊走,青渠匆忙吩咐弟子照顧好眾位賓客後,便十分自覺地跟在了郁霜衣的後頭。

雖說青渠現在已經算是昆侖派的掌門了,但她始終不敢搬進這裏來。這裏的屋子一直為郁霜衣留著,都是由她親自定時打掃。

郁霜衣站在望仙臺上。昆侖山上的景色她看了幾十年,沒什麽東西想望,也沒什麽辦法去望,只闔上眼睛,靜靜地感受昆侖山上風雪的形狀。

青渠在她身後噗通跪倒,身子伏在地上,積攢的愧疚與惶恐終於可以傾瀉出來:“弟子知錯,求師父責罰。”

郁霜衣背對著她,過了好一會兒,才淡淡地開口:“你要我責罰你什麽?”

青渠一下子極為難堪,羞愧蒙住了她的頭臉,幾乎叫她喘不過氣來。她吞吞吐吐地道:“弟子僭越,沒有請示師父,就,就謊稱師父傳位於我……可是師父您多年不出關,不知道如今的昆侖派早已大不如前。沒了您的鎮守,派中群龍無首,就連蜃海樓都敢把分壇設在咱們旁邊,幾次三番上門糾纏。弟子是不忍祖宗基業就這樣毀於一旦,才出此下策……”

郁霜衣似乎嘆了一口氣,她搖了搖頭,淡淡道:“我只有你一個弟子,我無心打理派中事務,掌門之位早晚要傳位於你。你何錯之有?”

青渠身子巨震。原來,原來自己真的是師傅心中理想的繼承人麽?

多年的夙願終於實現,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她,她擡眼去看郁霜衣,卻倏地頓住了。

“可是……師父還有一個兒子,天明少主他資質不凡……”

她的話忽然被郁霜衣打斷。

“天明現在人在哪裏,你難道不知道麽?”郁霜衣的聲音不再淡然,冷冷的幾個字逼到了青渠面前。

青渠知道天明與他的生父一直是郁霜衣多年的心病,生怕此刻刺激到了她,再讓她發病,連忙磕頭認錯:“是弟子的錯,弟子沒有攔住少主,實在該罰。”她連連磕了三個頭,緩緩擡起頭來,咬著唇小心翼翼地道,“可是,我們當年撈了七天也沒有撈到少主的……說不定他真的順著通道進入了西昆侖殿,還見到了自己的生父,也算是因禍得福了。您就不要再為少主擔心了。”

她說完這話,小心翼翼地擡頭去看郁霜衣的表情,生怕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對,令郁霜衣心緒不穩。可郁霜衣一直背對著她,她也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
安靜了好半晌,郁霜衣的聲音才低低地響起:“一個兩個都進了西昆侖殿,算什麽因禍得福?”

青渠啞然。

她想說既已不在人世,又何必惦念,留在這世上的人應收拾好自己的生活才是;又想說天明便罷了,他那生父負心薄情,為了探求西昆侖殿的秘密拋棄了懷有身孕的郁霜衣,若不是前任掌門李折花對她一片癡心,願意接納她們母子,那人又憑什麽值得孤傲一世的師父為他牽腸掛肚?

在她看來,這些負心漢都該被挫骨揚灰,殺他個魂消魄散。

郁霜衣自那洩露了情緒的一句話後又很快恢覆了平靜,她淡淡道:“我現在再問你,你要我責罰你什麽?”

青渠知道師父想說的是什麽,可她不忿,也不能理解:“師父,您以前不是總告誡我們天下男子皆薄幸,不要輕易交出真心麽?那人那樣對您,您又何苦為了他傷懷?天明這個孩子……您不也說過他根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麽麽?難道為了這麽一個孩子,您就要放棄畢生追求,放棄昆侖派的掌門之位麽?”

她實在無法理解,曾經冷傲孤絕的師父到底是為什麽會變成這般模樣。她該當是這昆侖山巔翺翔的雄鷹,而不是為了這等兒女情長就斷送了自己前途的……懦夫。

郁霜衣終於轉過身來,她的一雙眸子準確地落到了青渠的身上,眸光中漸漸浸出深深的悲憫。

青渠茫然地看著她。

“罷了,你變成今日這樣子,也是為師的錯。不光是你,還有鴆兒,我欠了你們許多。”

青渠慌了起來,她不安地向前挪動了幾下,語無倫次地道:“您沒有錯,不是您的錯,是青渠大逆不道,您別這麽說……”

郁霜衣的嘴角徐徐浮起了一個淡淡的苦笑。

“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,巧姑是誰的孩子麽?”

青渠渾身劇震。她的腦袋像被一口鐘撞了一下,巨大的嗡鳴在腦海中震響。她的身子晃了晃,艱難地道:“您……都知道了?”

郁霜衣輕輕點了點頭,道:“十年前我便對你說過,我早就知道巧姑不是我的孩子。我自己生的孩子,是男是女難道我還不知道麽?可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留下她?”

青渠茫然地搖了搖頭。

郁霜衣的面上緩緩浮現一絲沈痛,她道:“我已經犯過一次這樣的錯了,我不希望在你身上也重蹈覆轍。她是你的孩子,既然你不願意認,我便替你養著。反正這掌門的位子最後也要傳給你,巧姑來做昆侖派的少主也算合理。只是她的性子太過狂悖,還需要再琢磨幾年。”

青渠抹了一把面上的眼淚,恨恨道:“她不是我的孩子。”

郁霜衣沒有理會她的這句話,自顧自繼續道:“你的這個孩子雖然天生殘疾,但應該本就比天明小上五歲吧?你那時只有十七,那人騙了你又拋棄了你,的確該殺。但巧姑是無辜的,你不該把她送給馬隊。她一個先天殘疾的小姑娘,能在馬隊裏活下來已是不易,你有沒有想過她吃了多少苦?”

青渠擡起通紅的眼睛,目光裏卻沒有痛苦與內疚,只有委屈和憤恨,嘶聲道:“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上,既是她自己選擇的,便該自己承受,誰都一樣。”

她還有一個原因沒有說,若是這孩子是個正常人便罷了,可那產婆和郎中都告訴自己孩子有先天殘疾。本就是個孽種,還是個處處都要被人瞧不起的侏儒……她本想直接把這孩子掐死,卻終究狠不下心下手,便和郁霜衣一樣將孩子交給馬隊了。

郁霜衣或許也想到了這一點,她垂下了雙眼,沈默了半天才道:“即是如此,你又為何要把她找回來放在自己身邊?”

青渠張了張嘴,她想說自己是不想再看到師父為失散的孩子而自苦,所以拿巧姑來充數,話到嘴邊卻又頓住了。

郁霜衣周身氣勢忽然一凜,冷聲喝道:“誰?!”

青渠也擡眼去看,就見不遠處的長廊上,一角碎花裙子飄然隱沒。

“好像是……巧姑。”

郁霜衣蹙了蹙眉,道:“這孩子可能聽見我們說的話了。”

青渠的臉色不太好看:“聽見便聽見了,我是不會認她的。”

郁霜衣嘆道:“你們母女二人又何必彼此磋磨?”

青渠垂下的目光裏刻著深可見骨的恨意,她不敢在師父面前流露自己的這一面,聲音裏卻還是洩露出了一絲不甘:“她和她的那個爹毀了我的一生,我不可能認她。”

巧姑是她一輩子的恥辱和不甘,每每看到這個孩子都能令她想起自己曾經的愚蠢。尤其是這十年以來,巧姑處處與自己作對,她也常常深恨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直接狠下心來掐死這個孩子。

郁霜衣的眉頭皺起,道:“一切緣法皆有起因,你既然覺得這是段孽緣,為何只知道折磨這個孩子,卻從不去尋那罪魁禍首的仇?”

青渠楞了一下。

郁霜衣緩緩俯下身,沒有焦點的兩只眸子虛虛地籠罩住了青渠的面容,聲音低沈地響起:“徒兒,你到底在怕些什麽?”

青渠的身體緊繃到極致,像一張繃到極致的弓,驟然一斷,失了力氣跌坐在地上。

“我,我沒有……我不是怕他……”

郁霜衣冷冷道:“你若是覺得那人負心薄情,那就去找他報仇;若是對他餘情未了,也找他說個清楚。龜縮在昆侖山上,只知道磋磨自己的孩子算什麽本事?我沒有你這樣懦弱的徒弟!”

“我沒有!”

青渠下意識地喊了這麽一句,可喊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。

是啊,她這麽多年過的這麽苦,可那個男人卻可以和別的女人雙宿雙飛,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?

她咚咚咚地沖郁霜衣磕了三個響頭,磕完之後卻沒有立即起身,而是含著淚道:“弟子不孝,讓師父您失望了。以後……以後青渠就不能照顧您老人家了,您多保重。”

說罷,她擡起頭來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郁霜衣,轉身大步離去了。

郁霜衣聽著她遠去的腳步,沈沈嘆了口氣。

徒兒,我的心魔早已得到解脫,盼望你也能早日頓悟,保重。

巧姑走在昆侖派繁覆回環的長廊中,腳步有些慌亂,心中的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息。

青渠居然是自己的生母?

這怎麽可能?老天為什麽要跟她開這種玩笑?

她想起自己當初被認回昆侖派的時候,郁霜衣幾乎對自己不管不顧,生活上的許多事情都是青渠替自己打理的。可是那時的青渠好像只是在聽命行事一樣,與自己也從未有過過多的交流。她那時以為昆侖派的人都是這麽個性子,才會覺得這裏無聊透頂,說什麽也要離開昆侖。

等到後來她成了蜃海樓的樓主,將蜃海樓落在昆侖山腳下,更是沒少從青渠那裏吃苦頭。她雖然不記得自己的生母是誰,可也容不得有人殺了自己親生父母之後又這麽戲耍於自己,自然要找她報仇。

青渠對她也沒有手下留情,這十年裏她兩次傷勢極重,險些丟了性命,便全是拜青渠所賜。

這樣心狠手辣的女人,怎麽可能會是自己的母親?

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昆侖派晃了很久,這裏的每一棟建築她都極為熟悉,所有的賓客都在前山宴飲,沒有人知道她一個小姑娘溜到了哪裏去。

恍恍惚惚間,她不知怎地游蕩到了青渠的臥房附近。

月上中天,白日裏喝得酩酊大醉的眾多豪傑已在昆侖弟子的安置下歇息了。青渠的房間裏透出一抹黯淡的燈光來,顯然還沒睡。

巧姑也不知道自己來這裏想做些什麽。殺人麽?現下顯然是不行的了,萬一這人真的是她的親娘,那她豈不是要擔上弒母的罪名?她雖然不在乎名聲,卻也不願意背負這樣的罪孽。

可是裏面的這個人又怎麽會是自己的母親?不只青渠不肯認她,她也是決計不肯認青渠的。郁霜衣的話說得對,不管她是因何而來到這個世上的,不管青渠與她的生父究竟有什麽恩怨,她是無辜的啊。這個人又憑什麽這麽對自己?

還有,白日裏青渠吞吞吐吐不肯說清楚的她的生父,究竟是什麽人?

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著,巧姑走近了青渠的臥房,這才發現了異樣。

像是窗紙上延伸出了一支紅梅,青渠房間那扇透出燈光的窗戶上映著一抹暗紅。可走到近處巧姑便聞見了,空氣裏浮動的不是什麽梅花的暗香,而是一股濃郁的腥甜氣息。

巧姑心頭一跳。

是血!

她砰地推開房門,就見青渠歪斜在妝臺上,胸口插著一截短劍。她只著一身中衣,長發披在腦後,顯然是就要就寢了,卻不知何人突然行兇。

那截短劍似乎才插進去不久,傷口處仍在汨汨地冒著鮮血,月白的中衣被染紅了一大片。

巧姑立即封住她胸口周圍幾處穴道,將真氣通過掌心源源不斷地輸送給她。可胸口的血流卻絲毫不見止歇。

她伸出幾根手指搭在她頸側探了探,眼皮忽然跳動了兩下。

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緩慢地將手掌從她後心撤回來,輕輕蓋上了青渠的雙眼。

她忽然就覺得十分疲累。

這疲累像是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,也將她這十幾年來的憤恨、仇怨和質疑抽了個空。

心變得十分空曠,卻容不下半點情緒,無悲無喜,只有呼嘯的風雪鴿子一樣鉆了進來,又從另一個窟窿裏呼嘯而去。

一聲尖叫忽然打破了屋中的沈寂,巧姑回頭望去。她進來時並沒有關上房門,此刻房門半開,透過這一線空隙,可以看到一直隨侍在青渠身旁的那個女弟子遠遠地站在門外,滿面蒼白地捂住嘴。見她看了過來,那女弟子像是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一樣,轉身便忙不疊地跑了。

巧姑皺了皺眉。

果然,不過片刻的時間,一陣喧鬧的聲音靠了過來。一眾好夢正酣的賓客被叫了起來,他們都是被安置在這附近的,此刻手裏打著白色的紙皮燈籠,瞇著眼睛邁著困頓的步伐向這邊走來。

等到走近一看,他們便立刻清醒了。

不知是誰先叫了一聲,鴉雀無聲的眾賓客頓時喧嘩了起來,紛紛拔出刀劍來,在月光的垂照下耀出明晃晃的一片。

更多的人聞聲趕來,看到這一幕後皆是連連驚呼,隨即憤怒地看向巧姑。

巧姑仍然一手扶在青渠的後背上,用小小的身子撐住了青渠後仰的身體,露出她胸口的一截短劍。因為貼得太近,青渠身上的鮮血也染紅了她的花裙子。

她的臉色慘白,臉頰還在剛才的動作中蹭上了幾縷血痕,整個人宛如披薜蘿的女鬼,一半身子露在幾豆昏黃的燈光下,一半身子沒入黑暗。

有人叱道:“大膽妖女!你怎麽敢在昆侖山上行兇,行刺的還是昆侖派的掌門?!”

“就是,今天武林正道這麽多高手都在這裏,你跑不了了!”

巧姑皺了皺眉。她放下青渠的屍身,走出了屋外。

她每走一步,環繞在屋外的人群就向後退一步,明明她手無寸鐵,而這群人手裏都拿著刀劍,卻沒人敢第一個撲上來。

說白了,死的是昆侖派的掌門,殺人的又是魔教教主。巧姑這十年來功力大增,連青渠都能輕易殺害,有誰願意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豁出性命呢?

巧姑冷笑了一聲。她知道自己刺殺青渠的罪名是跑不了了,不過她也不在乎這個。做了十年的魔教教主,她的名聲本來就好不到哪裏去,在這些自詡正道人士的眼裏,殺害昆侖派掌門本就是她會幹出來的事情。

她只是想不明白,究竟是誰殺了青渠呢?

青渠雖然性格不討喜,人又嚴肅古板,但也從未聽說在江湖上有什麽仇家。

若要說仇家,她本人怕就是那最可疑的宿敵了。

難道是郁霜衣?

她這麽想著,就見前方人群中忽然分出一條路來,身披墨綠鬥篷的郁霜衣面色冷肅,分眾而來。

在青渠那名女弟子的引導下,郁霜衣踏進屋內,伸手探了探青渠的鼻息,又摸了她的脈搏,臉色忽然變得十分難看。

沒過一會兒,眾人就見郁霜衣抱著青渠的屍身走了出來,臉色比頭頂的月光還要冷。她看也不看眾人,抱著青渠徑直往人群外走去。

青渠的小弟子就跟在她身後。似乎是郁霜衣的出現給了她莫大的勇氣,她瞪著通紅的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,小聲卻憤恨地道:“真是狠毒,連自己的親娘都下得了手!”

巧姑一楞。

不光巧姑楞住了,就連小弟子前面的郁霜衣也停了下來。這小姑娘的聲音雖小,可大家都站得不遠,在場眾人又是習武之人,這點聲音聽得一清二楚。

眾人皆是神情古怪——這昆侖弟子在說什麽?誰是誰的親娘?青渠難不成是巧姑的親娘?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

郁霜衣回過頭來,目光虛虛落在雙眼通紅的小弟子身上,淡淡道:“你怎麽知道的?”

眾人頓時一片嘩然。這昆侖弟子說的居然是真的!巧姑真的是青渠的女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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